Friday, October 9, 2015

回去哪裡?


                                                                                                                                              /游漢
舊金山九月早晨難得的艷陽,似乎特別眷顧這個沒人問津的邊緣小區,它均勻的灑在那座老人公寓土灰色的墙上,穿過窗格子玻璃上的灰塵,落在林啟華半禿的頭頂上。 「你看人家多威風!」林啟華拿下老花眼鏡,用手指按著報上俄羅斯總統普亭閱兵的彩色大頭照,使勁地點了三四下,轉頭對呆坐在閱報室搖椅上的老金說:「假如我們當年有普亭這號人物就好了!」

 「又有新故事啦? 林啟華感覺到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 其實他早該料到的,任何新的事物在老金腦中逗留的時限不會超過一兩天。盡管這三年來,林啟華已經說了多少遍自己的故事,可是對老金來說,他每次講的都是新鮮事。 普亭的英姿,挑動了林啟華深藏的某一條神經,又一次他對自己百孔千創的一生感到惋惜,要找人吐一吐。他肯定老金一定會聚精會神的聽,像是從來沒聽過一樣,因為老金的記憶,和他林啟華的人生一樣,都報廢了。

 「老金,難得今天不刮風,我們去對面曬曬太陽。」

 他明知帶著患有中度失智的老金出去得格外小心,如果讓他走丟了,就不曉得如何向老金的兒子交代了。他報廢的人生,也就只有這么一丁點責任讓他覺得還有些許剩餘價值。 況且老金的兒子也算是他坎坷人生裡少數的貴人。以他一個沒身份的無證移民,今天能混進政府補助的老人公寓,沒有老金兒子的張羅,是絕對辦不到的。 當然老金的兒子也有他的盤算,林啟華在他們家的餐館老老實實的幹了十多年,和他老爸已經是勾肩搭背的難兄難弟,他自己無意承接那攤不死不活的雜碎店,正好把兩個老頭一起弄進老人院,好讓他那日漸失智的老爸有個照應。 他們從閱報室出來,林啟華緊緊拉著老金的手過馬路,走進公寓對面的小公園。斑駁的尤加利樹下,褪了色的板凳正空著發呆,等著他們來一起消磨多餘的光陰。
 老金啊,你知道嗎?我們哥兒倆還真是天南地北、完全不相干的一對。

 你爺爺是北洋軍閥的大廚,你沾了一點皮毛,從臺北跑到金山來開餐館,結果忙出一身病來。我林啟華嘛,年輕時在南洋馬來半島,立志要當共產黨游擊隊,要打倒殖民地的走狗,結果呢?陰差陽錯,老婆帶我跳飛機來美國打黑工,人生全走樣了。
 你們北方人說八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兩個人,如今繞了半個地球,躲在這裡變成了「啃美族」。天上管人事的那位大爺也有點太惡作劇了吧!

 你知道嗎?這裡就是我林啟華當年咬牙切齒痛恨的「美帝」!老金,你說說看,我一心追隨馬列的教條,怎會淪落在這裡靠「美帝」的施舍過日子、啃「美帝」的福利?

 (馬列是你的朋友嗎?)

 唉,不要提他們了,他們搞出來的那套東西,現在全都不流行了,一家家都放棄了。
 先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他們不聲不響地摸著石頭過了河,就勸我們放棄武裝鬭爭,還關閉了我們在湖南的短波革命電臺。 最可惡的還是那個優柔寡斷的蘇聯老大哥甚麼喬夫的,一夜之間對全世界說他放棄了,說他們那套理論行不通了。

 他對得起我那些死在森林裡的弟兄們嗎?他對得起那些為他們的主義埋葬了青春的信徒嗎?
 我小時侯親眼見過變成了尸體的年輕戰士,被尼泊爾雇傭兵堆在開篷卡車上,擺在村裡示眾;驚慌失措的媽媽們不敢相認,背著那一車的尸體流淚。他哥巴喬夫知道嗎?想過嗎?
 當年要是有普亭這號人物,我們恐怕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了。

(你的弟兄們都死了嗎?)

 也不是全死了,像哥巴喬夫那樣出賣信仰的也很多。 就說我同村的阿祥,他比我大幾歲,出道得早。我唸初一時他就開始領我進入那些主義和教條。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馬來半島,共產黨的游擊隊還在森林裡,英國人扶植的馬來亞聯合邦政府是容不下這些激進的東西的,我們組織秘密的馬列研習會,傳閱地下出版的《陣線報》,不時還可讀到廣州偷運來的的《羊城晚報》。

我們激昂地唱著「國際歌」,年輕的生命是多麼的充實、有理想、有抱負啊! 說到國際歌,老金,你們那邊肯定沒聽過,我到現在還會唱:「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 .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後的鬭爭,團結起來. . .

 唉!真諷刺啊!那還真是一場最後的鬭爭,可惜倒下去的不是我們的敵人. . .

 我說到哪裡了?哦,是啊祥那家伙,教我唱國際歌那家伙。九十年代初我出國前,他已經是一個挺著大肚皮的所謂社會名流,開了幾家剝削工人的三夾板廠,還撈了一個馬來蘇丹封賜的甚麼 P K 呀的皇家頭銜。
 你知道嗎?我們年輕時最看不起那些送錢買頭銜的走狗,沒想到二十年後,我少年時的偶像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那次在街頭碰到阿祥,他還算有點念舊,請我到咖啡店吃午餐,吹噓他急流勇退之後的成就,他看我過得不怎樣,問我要不要幫忙。我不忍心說我不會接受他這種沒有原則的人的施舍,. . .

 (你不是在森林裡打游擊的嗎?怎么跑出來在咖啡店吃午餐?)

 老金,其實我也不怕你笑,我的游擊隊生涯就只有短短的十幾天。 我生命的第一個轉折是一九六九年吉隆坡的那場五一三大暴亂。那年馬來族和華族發生了很大的衝突,我家文良港是最嚴重的一區,聽說有上百的華人被砍死,我們家在印度苦力工寮旁邊,沒受到波及。三個月後,山裡派來的通訊員和我接觸,. .

 (甚麼是通訊員?)

 唉!我們那個時候哪像現在有甚麼手機網絡!我們不能打電話,會被內政部偷聽,也不能寄信,內政部會偷看,只能用最原始的通訊方法,靠一大批專門跑腿傳達口令的「通訊」,男的女的都有,他們大部分是比較年輕的幹部,乘巴士、坐火車跑南闖北傳遞信息,偏遠的地方只能頂著赤道的烈日徒步,如果被捉了,還會遭到內政部的嚴刑逼供,悲壯啊. . .

 不說他們了。剛才我講到---山裡派來的通訊員和我接觸,說目前情勢對我們的鬭爭非常有利,需要更多的同志投入實地戰鬭的行列。

 那年我高中剛畢業,申請新加坡南洋大學的獎學金還沒下文。 那時年輕氣盛,社會的動蕩和種族之間的不平等,積壓了一股沒地方發泄的怨氣。與其隨父親去錫礦場打零工,不如幹一番大的!「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心一橫,就一口答應了。 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那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春蘭。

 我對老爸和春蘭都說是朋友介紹去南方的新加坡找工作,其實我去的是北方泰國邊界的勿洞訓練營。 不過我怎么也沒料到我在那片原始森林裡只待了不到兩個星期, . .

 (想春蘭了?逃出來的?)

 那倒不是。 我被分發在第二訓練營,營裡的書記和隊長都很喜歡我,說我塊頭大體格好,有工農背景,思想正確,有文化。 可是三天後,我就犯了氣喘病,沒日沒夜的眼淚鼻涕直流,氣喘得連例常的操練課都不能上,晚上也不能躺著睡。隊裡的醫務同志說沒看過像我這樣大塊頭的年輕小伙子也會犯氣喘,他給我準備的甚麼青龍湯毫無作用,還有中國來的麻黃香煙,抽了之後也只能緩和片刻,不能治本。

十天後,書記見我沒有起色,私下對我說:林同志,你是個人才,可惜不能適應這裡,我們以後會給你別的任務,目前你只管回去治病。你還沒離開太久,不會引起注意的。還有,記得一個月後去橡膠公會查一查獎學金的事。

 就這樣,十來天的游擊隊生涯結束了,我領回了身份證件,由通訊員帶我潛回馬國這一邊,悄悄的坐火車回吉隆坡。

 老金,你知道嗎?我在夜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時還沒到吉隆坡,就發現我的氣喘全好了! 那真是一個謎,多少年來都沒解開的謎!

一直到去年,你記不記得我得了皮膚病?金山縣診所的李大夫給我做了過敏篩查,幾十年的謎團才算揭開。 我的過敏報告裡列了七八項過敏源,其中有一項竟然是稻草!我們馬國北方產稻米,營房裡的地上都鋪了那要命的乾稻草,你說邪不邪門?幾根稻草就把我大半生的命運給改了,. .

 (是稻草救了你!不然你可能已經戰死沙. .沙沙. . .

 沙場啦!

 其實我倒覺得能戰死沙場也可能是幸福的。不然的話,即使能逃過敵人的圍剿,能躲過自己人一波又一波的清算內奸,熬到最後,還得忍受一九八九年瓦解棄械的辛酸。
 不過羅素那句話也許是對的,他說:「我絕對不會為我的信仰而死,因為我的信仰很可能是錯的。」

 當然這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頭說的風涼話。我們一腔年輕的熱血,我們的眼裡心裡只有主義只有鬭爭,哪容得下一個錯字?

 唉! 不說這些了,天涼好個秋啊 . . .

 (那個說風涼話的羅先生也是你的朋友?)

 是羅素,人家是英國的大哲學家,不過他是站在無產階級這邊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話怎麼文縐縐酸溜溜的是嗎?老金,你知道嗎?我後來上大學唸了中文系呢!

從森林裡出來一個月後,我按書記的指示去打聽獎學金的事,我被南洋大學中文系錄取了,是透過樹膠公會的獎學金。 我知道是組織刻意把我安插在那裡,可是我到了南大之後,北方那個書記卻再也沒派通訊員來找過我。我不敢暴露身份,也就不敢冒冒然參加那些充撤校園的左派活動,我們班上好幾個比較活躍的同學都被警方帶走了,我卻安安穩穩的唸完了四年大學。 畢業後回到吉隆坡,才偶然發現我為甚麼斷了線。

 有一天我在巴士站撿到一份《新路報》,那是政府宣傳反馬共的免費報紙,看到一則馬共中央派清黨鬭爭的新聞,說三年裡槍斃了兩名馬列派的幹部,我第二營的書記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半信半疑,不過也算說明了為什么我和北方失聯的原因。那時組織的安全保密很嚴格,采用單線作業,我直屬第二營的書記,不允許有別的聯絡途徑。我估計書記還沒來得及給我指派任務就被整肅了,他到最後一刻也沒把我扯進去。

 我迷惘了一陣子。我一心追隨的東西,怎麼就老是沒門呢?

 (你成了無主的甚麼魂了!)

 無主孤魂啦!

 不過不久之後我就有主了。 我不是說我入山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青梅竹馬春蘭嗎?
 我去上大學前的一個月,我們就已經訂了婚,約好畢業後就結婚。

 你知道嗎?我和春蘭是經過考驗的!我們班上有一個水汪汪的新加坡女孩,不是我吹牛哦!她對我可真是一往情深。那女孩的媽媽也很喜歡我,一再暗示讓我留在新加坡跟她爸爸做生意。 我掙扎了很久。當然最後我選擇回吉隆坡和春蘭結婚,不只是為了那一紙婚約,
我心裡還是很惦記春蘭的,惦記我們在礦湖岸邊情竇初開的美好時光。

 唉!現實和理想怎就永遠都有段距離呢? 我總以為雖然政府不承認南洋大學的學位,我一個中文系畢業生,在私立的華文中學教教書應該是沒問題的。哪曉得我在高中時的活動,早被班上的職業學生打小報告送進了內政部,進了黑名單。我申請臨時教師怎麼也批不下來。
 走投無路,我放下大學文憑,到華人的五金行當簿記,到錫礦場當出納,甚至靠體力在缸瓦鋪打雜。耗了大半年,總算在同鄉會館找到一份文書的工作,薪水雖然少得可憐,卻是一份穩定又還算體面的職業。

 春蘭在她姨媽開的美容店打工,過得也不很順暢。 日子久了,柴米油鹽的大浪很快就把青梅竹馬給沖垮了。

 (大浪?就把你沖到美國來了?)

 可以這麼說吧。
 雖然我們已經沒有青梅竹馬的激情,也不再有閑情去礦湖邊重溫舊夢,只有柴米油鹽的日子也跌跌撞撞的繼續過著。 後來春蘭有一個美容院的同事,參加旅行團來美國,跳飛機躲在金山打黑工,聽說過得很不錯,還寄錢回家。春蘭蠢蠢欲動,她說反正我在同鄉會的工作沒出息,不如和她一起去美國碰碰運氣。 老金,你想想看,那裡有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還有我少年時代殘存的一點激情和理想!要我去美國?那不是比啊祥還不如嗎?

 春蘭對我那點過時又不實際又沒出路又隨時會惹禍上身的所謂理想很不以為然。我們開始為了跳機的事經常吵得天翻地覆。 至于我那主義,怎麼說呢?也還沒死心吧。雖然一天天看著它被人遺忘,被排山倒海的物質和金錢淹沒。一個個當年懷著同樣夢想的朋友改頭換面了,一個個國家也變天了。在現實裡我早就無奈的接受了這些事實,接受了這種潮流,可我少年時的那股激情和天真的理想,好像隱約的在心裡還有點餘溫,直到一九八九年那個「和平協議」. . .

 唉!那又是我人生往下沉的另一個轉折。

 (這次又是誰害的?)

我是那大時代裡一個失散的小逃兵,我能怪誰?是歷史的洪流吧!
 其實早在兩年前,我們馬列派的兩百名戰士,已經接受了馬國政府的招降。到了八九年底,中央派的頭頭陳平自知氣數已盡,帶著藏在泰國南部一千多名殘餘的部隊,和馬國、泰國政府簽了一份美其名叫「和平協議」的東西,放下了武器。

 有人乖乖的向內政部交代,換取回鄉渡餘生的一紙公文,有人選擇留在泰國南部的「和平村」終老異鄉。四十多年的鬭爭,就這樣走出森林,走進了歷史。
 唉!敗者為寇,哪還有甚麼歷史?往後在史書裡恐怕只有一兩句就帶過去了。
 我雖然早就陰差陽錯的被遺留在他們的歷史之外,但是我沒辦法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情對待這結局,我不能接受陳平在簽約儀式上,用一句「光榮的和解」,掩蓋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多少青春理想的破滅。我不曉得怎樣去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最後一班車終于走了,而我還在車站裡。 我好像得了你們現在常說的那種憂鬱癥!
甚麼都不想做、不能做。 一個月之後,我答應了春蘭,和她一起跳飛機。

 (春蘭呢?我為甚麼沒看到春蘭?)

 你見過的,剛剛到金山時,我們都在你的餐館打過幾天工,後來為了躲移民局才走的。
 老金,你不要跟我說你忘了餐館的事!
我還真羨慕你,我多麼希望能忘掉春蘭的事啊!. . .
 我看過一部香港電影,梁朝偉帶了一肚子的秘密,到柬埔寨的吳哥窟對著一棵古樹說了半天,然後用泥土把樹洞封起來,他就解脫了。
 . . . .

 好吧!老金,今天我就把我們身邊這棵尤加利樹當作是梁朝偉那棵樹吧。 飛機是跳了,可是在金山彎區的日子並不像那些老跳機友說得那麼容易。 混了一陣子之後,春蘭算是找到了比較穩定的工作,在越南人開的美容院打工。甚麼美容院?不就是給有錢太太小姐修腳指甲、靠小費過日子?

 不過我的情況更糟,我送過比薩餅,在加油站洗車,在華人的超市殺活魚,你說,老金,甚麼低下的工作我沒幹過?
 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我們相依為命過了一陣子,苦沒盡,甘也沒來,漸漸的我們又回到以前吵吵鬧鬧的漩渦裡,我怨她拖我下水,鬧著要回去。她怨我不長進、沒自信、和現實脫節。

 我林啟華怎麼就沒長進呢?我不過就是比較. . . 比較沒那麼主動罷了。誰曉得美國這社會喜歡口花花,喜歡滔滔不絕的自我吹捧,喜歡過度的自信?
 唉!日子也不曉得是怎麼過的,每天累得都沒時間多想,經常吃廉價的漢堡快餐,喝啤酒解悶,不知不覺就發福了。 倒是春蘭在美容院上班,每天都打點得潔白亮麗,像個護士。
 不瞞你說,老金,我每天捧著個大肚子,不修邊幅,還真的越來越沒自信了。 但是我萬萬沒料到,跳機四年後的那個三月一號,對,就是三月一號,我生日前一天,我們第 N 次大吵之後的第二天,春蘭很冷靜的說:老林,我們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分了吧。我坐灰狗車去沙加緬度找我朋友,不會回來了。你要回國就自己回去吧。

 我全身麻木,腦袋是一張白紙。 春蘭已經鐵了心,任我怎麼說,她都不回話。
 她用很重的腳步走下公寓的樓梯,我沒回頭,耳朵裡還縈繞著她最後一句話:你要回國就自己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裡?

 我的主義回不去了!我的青梅竹馬回不去了!我支離破碎的一生也回不去了!我林啟華還有甚麼可以回去的?

 日子昏昏沉沉的過了大概一個月,有一天在超市殺魚遇到你兒子,他說你的餐館正找人幫忙,. . .

 喂!醒醒吧!老金,不要睡了,刮風了,

我們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裡?)

原文刊于: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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